【酒家】过年了

　　 那天，她双手对插在袖管里，倚坐在红色的砖墙下晒太阳，身上的衣服晒得暖洋洋的。她歪着头，舒服地枕在左肩上，梦里，她见到了女儿。门旁的小路上，不断有三三两两的青中年人拉着笨重的行礼箱走过，偎在她脚下的狗每次都敬业地站起来很礼貌地叫几声，如果把这声音翻译成人的语言，应该是：欢迎大哥大姐们，大叔大婶们回村过年。
　　 “狗啊，别叫了，别叫了，我老婆子的心都给你叫碎了。”她缓缓地睁开眼，用不听使唤的五指慈爱地扶着老狗暖融融的脊背，“我知道，进城筑桥的，盖楼的，裁衣服的，该回来的都回来了，过年了！”
　　 这次，狗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，停住叫声，反而叫得更响了，后来，干脆跑到路上去叫。从狗的叫声里，她嗅到了兴奋的味道，喜悦的味道，她的脖子抻得很长，仿佛一只喝水的鹅，延着狗的脊梁向前延伸再延伸，她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，向南，彩绸一样正忽忽悠悠朝前飘。
　　 “好眼熟，好像在哪里见过。”她抬起手背再次揉了揉昏花变形的老眼，“没错，是梅英，别说七年没见着她了，再过七年我也认得出来。”她确定地说。
　　 “梅英，是梅英！”她扶着墙，以惊人的力量站了起来，拖起一条腿，一跩一跩地赶上去。
　　 “梅英，梅英，你是梅英吗？”女子并不着声，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飘。
　　 “梅英，是我，我是你妈呀。”
　　 唉，闺女七年没回来了，她是不是找不着家门了？我得赶快追上去，把她带回家。”她想。棉鞋沿，刮起路上的浮土，卷起一路灰。唉，我这条该死的腿呀，现在要是能好起来就好了，让我快点追上我家梅英吧。现在想想，真是恨自己，十八岁那年，梅英才出生几天，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跑到冰窟窿下洗尿布呢，唉，不洗又有什么法子呢，麻子是个大男人，他是推车夯地基的料，怎么能要他烧火洗衣奶孩子呢？
　　 “噗通”一声，她摔倒在干硬的车辙里，额上破皮的红肉里粘着浮土，她想用右臂的肘关节撑着地面站起来，“唉，这右臂像打了绷带的伤病员一样吊在胸前几十年了，哪能派上用场啊。麻子啊麻子，你这黑心的男人早死也是活该啊，养不出男娃真是遭罪，婆婆一个眼色你就把我往死里打，打成瘪爪，五个闺女我只服侍成功一个啊。好在，剩下的一个出息了，找了一个城里的独子女婿，在村里，算是给我挣足了面子。”
　　 “梅英那，快回头，让妈看看你。”
　　 “妈，你在哪里，在哪里呀？”突然，她听到前面有声说。
　　 “我在这里，在这里，你回过头就看到我了呀。”
　　 “妈，后面的路是空的，没人呀。”前面声音又说。
　　 “梅英，妈一直在你后面，你怎么就看不到呢？梅英，回来吧，回来跟妈回家过年。”
　　 “妈，我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 “怎么？洛阳癫痫医院治疗效果很好你真的不要妈了吗？”冬天的阳光，小刺一样把她刺得泪流满面，这时，她感到胸窝里冷嗖嗖的，“梅英，你好狠心！七年了，没回来陪过一次我这个孤老婆子。现在，很好让我感到高兴的是，我还有条狗，白天，我还有个说话的，晚上，还有个取暖的。”
　　 “梅英，等等妈，让妈看看你，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，妈就看看，行吗？”
　　 她改成左臂的肘关节撑地，合着那条健康的右腿，身子摇摇晃晃地撑起来了。那只后腿弯粘着拉稀痕迹的老狗喘着粗气，延路向她跑来，它迅速钻到她的两腿中间，脊背用力向上挺，把她驮起来了。慌乱中她用双手揪住狗耳，她发现，此时的狗耳像牛角一样，坚硬无比，她看到自己养了七年的，病怏怏的老狗屈起两只瘦长的前腿，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向空中飞去。一匹垂死的老马在士兵的长鞭下战栗着站起来的样子，也没有如此的壮观。
　　 “梅英不见了，我的梅英不见了，”她骑在狗背上大喊起来，“狗啊，快放我下来，我要找我的梅英。”
　　 此时的狗僵硬得像架没有生命的飞行机器，逍遥在万里苍天中。在一个遥远的，北方城市边缘地带的居民楼上，狗稳稳地托着她，浮在屋顶的天窗上，楼下冰冻的巷子里，时有置办年货的人们走过，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年味，身后留下一串串晦涩难懂的侉音，远处，街上提前响起了迎接新年的礼炮声。
　　 天窗下，她看到一个老太抚着床沿，正在咳嗽，老太咳嗽完，从床头柜上抓过手帕擦擦堆满皱褶的嘴角，抚着胸稍稍平了一会说：“龙啊，又快过年了，和你媳妇怎么说的？”坐在床前单人沙发上的男人一直盯着白色的地砖看，并不抬头。
　　 “妈，你放心吧，我们不走。
　　 “那你媳妇……”
　　 “别管她，这事我说了算了。早上，她已经上街准备年货去了。”
　　 “老亲家，让闺女跟我回家过一次年吧，就一次。”她几乎哀求道。
　　 “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头顶说话。”老太太说。
　　 “妈，你的耳病是不是又犯了，哪有人那？”男人抬起头说。
　　 “是我，我就是在你们上面呀，不信你抬头看看。”她揪着狗的耳朵，让狗贴哈尔滨看癫痫专业医院是哪家近窗口，以便让他们看到自己。
　　 “没错，窗外真的有人，我不会错得这么离谱的，好像是那个乡下亲家母的声音。那年过彩礼我和你一起去过她们家，她的声音像猫叫，小得可怜。”老太太戴着银手镯的双手撑着柜面，扬起眉，静静地听了一会说。
　　 “龙啊，你们不会跟着这个乡下老太婆去过年吧，妈就你一根独苗，你要走了，我也不活了。”老太太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角，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。
　　 “亲家母啊，你是不讲理呀，你是独苗一根，我就不是吗？说你有病离不开，我也是浑身病那。春天那回发晕，我躺在煤气炉下的水泥地上到半夜，不是我的狗发现得及时，去叫了邻居，我早见麻子去了。”
　　 “是她，真的是她，她来了。”
　　 男子走过去，把老太太放平在床上，给她掖了掖被角说：“妈，你别疑神疑鬼了，今年我们不走，梅英的问题我来解决。”
　　 “龙啊，为过年这事她年年跟你吵，妈这心里也不好受啊。”
　　 男人皱了皱眉说：“妈，她是一个女人，嫁过来就是咱家的人了，哪有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过年的，她要再不讲理，我就跟她离。”
　　 “你们这对母子真是癫痫发作不停怎么回事黑心那，我就让闺女回家过一次年你们都不让，都不让呀，狗啊，你快放我下来，我要进去和她们好好谈谈，好好谈谈。”
　　 狗抬起狭窄的脸，回过头，顺着毛茸茸的肩膀向它的主人会意地点点头，前腿屈曲扬起，后腿抻长蹦直，潮湿而黏腻的肉响还未沉重地落下天窗时，她紧张地一把搂紧狗脖：“狗啊，咱们走吧，走吧，走吧。”她疲惫不堪地趴在温暖舒适的狗背上。下面的巷子里，已有人家提前贴上了大红的对联，喜庆的窗花，鞭炮声此起彼伏。倒置变形的世界里，她又看到了女儿的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