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是我的远房侄子。说是侄子,其实年龄比我还大两岁。小时候我们同在村小学读书,他好像对书不怎么开窍,总是学不会,但是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。记得有一次我在地里刨地瓜时,他从旁边经过,很不以为然的笑我干活的样子,我于是老大的不高兴,对他也开始讨厌起来。
后来我到县城就读,到外地求学,直到有了工作,跟他一直很少往来。只是有时候母亲会提起他,说是因为不爱读书早早的辍了学,一门心思在家务农,已经结婚了。妻子是邻村的姑娘,好像有点儿反应迟钝。我对此并不感兴趣,所以也不深问。
直到我结婚以后,有一天他的母亲——我的嫂子来看我。午后聊天时说起财的媳妇花,嫂子非常无奈的跟我们诉苦道:“花的病越来越严重了,以前还和村里的人答话,虽然脑子慢了些,干活也很慢,但是还能做些简单的活,现在却总是发呆,你跟她说话她只会傻笑。”婆婆很关心的问:“没有找医生给看看吗?”嫂子更加无奈的说:“怎么没有,问遍了人,也吃了许多中药,就是不见效呀!我都急死了。财的命咋这么苦啊。”说着说着就牵起衣角擦眼睛。我才知道原来花的病竟是这样严重,不由唏嘘不已。
好在哥嫂还算是精明人,一家人相互帮衬着,把日子安排的井井有条,花还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儿子,也算是比较和美吧。
一年的初夏,正是麦收时节,我突然得到哥哥去世的消息。惊愕之余,赶忙放下工作前去奔丧。嫂子早已六神无主,歪在里屋的炕上;财在灵前跪着;他的儿子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,满院子乱跑;花在一旁傻傻地枯坐着,一副永远不变的看不出什么的表情,头上戴着孝;财的姐妹哭的肝肠寸断的样子。我很受不了这样的场面,就走到里屋陪嫂子说话。她断断续续的告诉我,说哥哥是自寻短见,在自家的柴门上吊了。怎么会呢?我万分惊诧地诘问着。嫂子却重重的叹了口气,再无任何言语。
后事处理完,财家一片愁云惨雾。很要紧的是,哥在时是一家之主,平日和亲朋好友的来来往往、和村民之间的大事小情,尤其是财务方面,都是他一手掌管,别人一概无从过问。现在他猝然离世,嫂子和财顿时陷入困境,甚至连丧葬费用都是临时筹措,那份窘迫可想而知。财这从不为明天干什么吃什么发愁的人,眨眼之间就成了一家的顶梁柱,要为一家人的未来谋划和打算了。
幸好他虽然不认得几个字,却很能吃苦,庄稼活样样不落人后,日子渐渐有了起色。他还经常抽空到我父母家坐坐,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,或者就陪他们唠唠家常。我父母于是心下更加不忍,每次回家都要跟我提起他,说财是个好孩子,可怜命不好。言语之中充满了疼惜。
但是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对他展颜欢笑。几年之后,我的嫂子突然中风,虽经多方救治,还是留下后遗症——她只能依靠拐杖勉强挪动,生活基本不能自理。这对财无疑是雪上加霜——嫂子没得病以前,财劳累了一天回到家还能吃上一口热饭、喝上一口热水;现在,不仅没有了热饭热水,他还要地里家里两头跑,原本就矮小单薄的他更显精瘦了。无奈之下,他只好请了个保姆照顾嫂子兼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。对于财,我想这是很好的解决办法了。
这件事过了没多久,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,说他在派出所里,要交什么罚款。这又怎么了?我心下着慌,先去看看再说吧。刚出办公室,迎面碰上我村的村支书,他也是为这事来的。原来是财和保姆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,被人举报为嫖娼。我立时心生烦恶,言语之间透出倦怠。支书看出了我的心思,说:“其实他俩都有一段时间了,周瑜打黄盖的事,村里人知道的都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——财实在太苦了,但凡他老婆能替他点儿,说个知冷知热的话,我们也不会容许他这样的。我也劝过他,可是这种事……现在也只能先给他把钱交上了。”我终究是不能接受,委托支书交钱了事。
后来听村里的人说,财把保姆打发走了,再后来又听说保姆又回来了。因为这件事的缘故,我先前对于他的那些好感和同情几乎丧失殆尽,所以再也懒得管他的事,听之任之吧。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,我能说什么呢?
今年父母回来了,当然要回老家看看。回了老家,母亲要去看看嫂子。嫂子早已经卧床不起,知道我们来,财先把她收拾好放到了轮椅上。她居然还认得我母亲(多年未见了),拉着母亲的手,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,泪流满面。母亲亦流泪。财给我们沏上茶,就去晾晒刚洗好的衣服。花在旁边的小凳上坐着,机械的洗着什么,母亲叫了她几声,并没有任何回应,也许她正幸福在自己的世界里吧。我四下里看了看,发现财把家收拾的很干净,屋子里的东西摆放的很有序而且整洁,嫂子的被褥也很干净。虽然我对他没有多少好感,看到他有条不紊的家和穿戴整齐的嫂子,我还是很叹服他的孝心。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,嫂子病了这么久,财却一直都伺候的这么好,又要忙农活,又要做家务,还要照顾傻妻,对一个男人来说也确实不易。
下午,村里的人都来看我们,财也来了。大家说起家里和外面的新鲜事,七嘴八舌,好不热闹。财坐在沙发上,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,发着轻微的鼾声。大家都看见了,却没人忍心喊醒他,也许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是放松的,在人声鼎沸的时刻,安然的享受一下睡眠的幸福。
回来的路上,母亲不停的叹息,讲起财以前的许多事。我的心里也五味杂陈,想起他那次生病时,身边竟没人服侍,还是我和老公在医院陪了他几天。在他很需要家人的温暖的时候,他们却什么都给不了。说给母亲听,母亲说:“说起来,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太不容易了,要经历多少事啊。你看财,爸早早的没了,傻媳妇,瘫老娘,家里家外没个商量的,有个头疼脑热的,连个给倒水的都没有,更别说给说个知心话了,这也是一辈子。”我不由呆住了。人活一世,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和追求,金钱、权利、地位、名誉、爱情、婚姻、人生价值……每天或兴奋或忙碌或充实或无所事事的活着,做着功名利禄的梦,而这些,财是否也曾奢望过?他也许根本无从想象吧。热热乎乎的一日三餐,舒舒服服的酣睡和吵架拌嘴的爱情也许就是他的全部梦想了。
财的儿子要结婚了,他说起时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。我想,这在他的人生旅途里,该是一抹绚烂的暖色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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