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江南】母亲与家乡茶

　　 父亲是村里*一个喝茶的人。那时候，父亲还在玉溪河修工程，大约半月回来一次。每次回来，家里总是要来三五个伯伯叔叔到家里聚会。
　　 每当这个时候，父亲就将家里的那个三脚炉添了木炭，拿过油灯，洒上几滴煤油，然后划一根火柴，煤油便在木炭上熊熊燃烧。不一会儿，就生出一炉炽热的炭火来。待烟尽火明，父亲就打来一缸山泉水，置于炭火上烧烤，烧出一缸沸水来。这时，父亲就从一个纸包里，掂量出一小撮如枯断草根似的带黑的东西丢进缸里，将缸偏移出火心。那断草根先是短暂的飘浮在沸水水面，但很快就集体下沉，又慢慢舒展，张开，很后变成一张或完整或残缺的叶。汤色先是淡黄，再是深黄，很后颜色干脆与那些舒展开来又层层叠压在一起的树叶浑然一体了。父亲就端起缸子，吹开漂浮缸面的一些泡沫和此许杂质，“啧”地吸进一口，又“啧”的吸进一口，全然不顾那接近沸点的开水的滚烫。父亲刚喝完，一片“啧啧”的享受与赞叹，伯叔们又接过缸，每人如父亲一样喝过，同样是一脸的享受与满足。我好奇着，想明白大人为什么要煮食那些树叶喝？那汤水又是什么味道？一个伯伯用手掌转着我的头，说：“娃儿，你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，想喝？”我点头。伯说：“告诉你，这是茶叶；但你不能喝，喝了就长不高了。”我吓倒了，那也*一次听说和认识茶叶。
　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，我越发好奇了那茶叶的味道，就在一个深夜，偷偷起床，偷喝了一口父亲他们喝剩下的茶水，喝下才知道茶水如马尿，苦苦的，涩涩的，全然没有白开水好喝。
　　 一年冬天，父亲从工地上回来，带回一大包圆圆的黑黝黝的果子，我偷尝了一颗，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果，结果果干涩无比，无法咽下。我顺带装了两兜，拿着当弹弓的子弹，处处打人和打鸟，可总不准，果实轻飘，飞不出两米，就在空中划弧线转弯。父亲带着我，交给我一把镐头，让我在地边和田埂攫出一个小窝，然后把果子埋进去。我不知道父亲要我埋这些果子干什么？只知道果子埋了两天，累得一身散架，手被磨出了好几块大血泡，才完全埋完。那是*一次那么卖力的干活，得到了母亲此后坚持十多年来的表扬。
　　 冬去春来，百花竞开。父亲又回来了七八次，基本上将蚊帐顶上的那一大包茶喝得快扔掉包装纸的时候，我与父亲冬天种下的果子，在第二年春天里冒出了新芽。
　　 新芽是一根小小的树，钻出土地就开始一天不同一天地生长，茎干上已经顶了一片或两片小叶了。小叶墨绿清亮，如一片荷，阳光一照就反着微微的光。母亲说，我与父亲种下的是茶，是我和弟弟将来上学的学费。我又*一次认识了茶树，记住母亲对茶的解释。原来我当弹弓子弹玩耍的，竟是要长成茶树的茶果；它全然不是父亲伯叔他们泡喝的样子。
　　 父亲带我种下茶后，就再没有理会过茶，也从未到地边田埂去看一眼茶的发育长势。茶全交给了母亲，由母亲一个人为茶除草，施肥，松土……成了母亲一天农耕后的又一份劳作。那时候，不管再忙，母亲总要带着我，去地边田埂查看茶苗的长势，弯下腰去拔一棵茶苗旁边的草，或捡去压在茶苗上的一根树条或藤草。母亲照顾茶苗，就像照顾我们姐弟三人，什么时候该除草了，该松土了，该施肥了，母亲都了然于心，定期去做，从不偷懒。茶苗从钻出地面的*一天起，就得到了母亲精心的护理和照顾。
　　 茶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，一钻出土地，见着阳光，沾着雨露就开始疯长，到该年冬天时，已经长成筷子粗细，两筷子来武汉癫痫病医院哪家效果很好高了。这个冬天，父亲回来说“茶树需要修剪了”，就带着我来到田埂，用那镰刀将那一棵棵长成筷子粗细的茶，全割了去，仅留一截两至三寸桩。茶树生长得好好的，为什么要将它割断呢？我很不理解。没想到第二年春天，茶生长更加蓬勃，很快就从去年断枝的地方发出无数的枝条，并迅速生长，一下丰臃了自己的身体，丰盈了整个田埂，开始成笼发展了。
　　 茶树又在这个冬天，在更高的地方再被剪去一次，到了第二年春天，母亲就带着我来到田间，在那田埂上一片片的去摘那将发起来的小小的嫩绿的新芽了。我照着母亲的样子，将那一片片嫩绿的叶片其尖摘下，小心翼翼地放入母亲为我挂在胸前的一个竹篓里，如捉进去的一只只蚂蚱。待我摘满两次竹篓的时候，母亲已经摘完全部茶树的茶叶，又急急的拉我往家赶了。
　　 回到家中，母亲抱了家中很干很好的柴火，让我将锅烧得通红，她则将锅洗净，倒进新采回的茶叶，徒手不停在滚烫的锅中翻炒。茶叶在滚烫的锅里噼噼啵啵的爆响，就如谁家娶新娘放着一串喜庆的鞭炮。随着爆响的声音，母亲的汗水开始从脸上钻出来，如挂了帘子不停地往下淌，一滴滴打在锅边，发出持续不断的“哧哧哧”的声音。这声音就像村东头的铁匠李老汉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，迅速从火里取出，锤打两下后突然插入旁边的那桶清水里。
　　 母亲将茶炒得七分柔软时，就将茶捞进簸箕，就着炽烫的热气不停地开始揉搓。母亲的汗水又开始从锅边滴到簸箕的边沿。待三炒三揉后，母亲完全变成了“汗”人；双手被茶汁染变得乌黑，烫出了无数的泡。可母亲全顾不了这些，又让我让把锅底的火改为微火，将茶叶再次倒入锅中，开始躬着腰在锅里慢慢的翻烤。锅里先是气腾腾的一片，慢慢的湿茶又沾成一团，摔上锅里“咚咚咚”的发响，直到两小时后，声音变为枯草摩擦的声音，打在锅里，有清脆利落的感觉，再捏一颗茶叶在两指之间，一碾，茶叶即刻成粉，算是做好了一锅新茶。这时，母亲抱来的一大捆柴已经烧完，太阳由正午在树顶的正上方已经完全偏西了。很好没变的，是我和母亲的肚子都还饿着，母亲额头的汗珠一刻未干过，若大密集地垂挂在脸上，又顺着脸夹往下淌，如奶奶制作豆花时，从豆包里不断挤压出乳白色的豆浆。我终于知道父亲喝的茶是怎样制作出来的了，也知杭州癫痫医院排名？道了茶为什么是苦涩的，那是因为茶里全积了母亲的汗水。
　　 母亲将制好的茶，小心翼翼地用两张干净的火纸先包一层，再找来一张大报纸抱在外层，用两根麻绳捆了，系挂在屋梁上，远离异味和防止老鼠啃咬。
　　 一个星期后，母亲又带我到田间摘了一次茶，回家后也是三炒三揉，再用微火烘干，很后还是用火纸和报纸包了，系挂在屋梁上。就在那年春夏，母亲带了我，如法炮制的去田间摘，又回家制茶，一共七次，屋梁上的茶，也从一包变成了七包。
　　 一天夜里，我感觉我才刚睡下，母亲就把我从床上拍醒，要我穿了衣服跟着她走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借着一点朦胧的月光跑在母亲的身后，母亲的背上背了一个背篓，背篓装着的是那用火纸和报纸包了七包茶。母亲是要带着我去集镇上卖茶的。我*一次随母亲赶集，又兴奋又惧怕，只得紧紧的跟着。鞋跑丢了，顾不得捡；摔跤了，手脚出血，也不敢吭声，只得忍着剧痛，急忙爬起来，一瘸一拐的任血流着，跟上前去。母亲自然不知道我的摔跤和鞋跑丢了，只顾往前赶路，偶尔回头，看我还跟着，就又走得更快了。
　　 直到天已大亮时，才赶快到镇上，母亲将七包茶卖给我了一个黑胖的老板，换回了六元七角玩。我这才知道，我和母亲一个春夏共采制的七次茶，共才九斤一两，每斤市价七角四分，实该收六元七角三分的，但黑胖的老板硬说是火纸和报纸包装的，多少要撒几颗，就硬扣了三分钱。那可是母亲答应我的一把糖和两个油饼。
　　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我赶丢了鞋，双脚被尖石和树枝糟蹋得血模糊，再被稀泥和尘土覆盖，晃一眼看上去，就像是套了一双鞋的，质地极软，奇薄，黑色，贴着脚背。但母亲舍不得花三四毛钱就在旁边的鞋摊上给我买一双鞋，而只塞给我两个油饼和一个大馒头，一把把我抱上背篓，径直的背我回到了家。我终于知道了，母亲说的我与父亲种下的是我和弟弟上学的学费那句话。
　　 终于，在第四个年头的那一个夏天结束的时候，我被母亲送进了学校，开始了我人生新的起点。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上学，要去认识那些字，能不能换来我肚子的食饱和冬天身上需加的衣服？但母亲让我学，我就好好学。因为母亲为了我和弟弟的上学，早好多年就开始规划和劳作，洒下了多少汗水，少睡了多少觉。我是听话的孩子，怎么不顺应母亲的意愿去做事情呢？
　　 母亲依然在家春耕生产，挤出时间为茶劳作，每一月或两月就将积攒起的茶拿到集市上去卖一次，换回一点可怜的钱。而父亲依然作为“热血青年”被继续征集去修建*的玉溪河水利工程，半月回家看望我们一次，煮喝一次我与他亲自种下，又是母亲亲手制作的茶。我不知道父亲喝着母亲制作的茶是什么味道，但我想一定要比其它的茶多出一层苦济南治癫痫病好的医院是哪家?涩，因为那里面溶滴了母亲太多的辛酸与汗水。
　　 父亲又在随后的几年，多次带回来了许多茶果，将茶扩种满我家的山林、田小儿癫痫会有口吐白沫的症状吗间和地头，又不断改良品种，茶逐渐成了我家主要的经济作物。母亲也一天比一天忙碌，一年比一年劳累。村里人看见我家种了茶，除了自己喝，还能制作一些拿到镇上卖了换钱，就纷纷买来茶种或茶苗，将自家田埂和地边栽种上茶。一户户，一沟沟，一坎坎……茶在一点点的抢占和侵吞庄稼人的土地，也在一点点占据庄稼人的心。村人在不停的收获，又在收获中不停地劳碌和扩种，茶就成了家乡人主要的经济收入和支柱。我与父亲也成了全村的*一个种茶人。
　　 那时候，母亲总是每天早出晚归：我放学回家，见不到母亲的身影，她在地里劳作；第二天清晨，我从睡梦中醒来，也见不到我的母亲，她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，去了地里劳作。像是地里是她呼吸的空气，一时一刻不呆在地里，立刻就会缺氧死亡。
　　 我在镇里念完小学，又念初中，很后又到县城上了高中。母亲都是这样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，视土地为生命的在地里劳作，种植着谷物，收获着茶叶，将汗水抛洒给土地，劳累积压于一身，也将念书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予我和弟弟的身上。母亲劳累着，她百倍努力，心甘情愿，就是希望有一天我们儿女能够出息。
　　 那时候，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乡就是蒙顶仙茶的故乡，只纳闷父亲哪里买来的茶种，母亲天生就知晓管茶制茶，原来都是受古老茶文化的熏陶。早在唐代，家乡茶就列为贡品，专供皇宫和当今天子饮用，早有“扬子江中水，蒙山顶上茶”、“蜀土茶称圣，蒙山味独珍”的千古佳句传颂。我才明白我和父亲种下的茶为什么长势会那么好，叶儿是那么的光泽锃亮，芽儿是那么鲜嫩饱满，原因都是家乡的水土和气候适太宜茶的生长。
　　 如今，家乡是一片茶的世界。无论春夏天与秋冬，放眼望去，山川是茶，田野是茶，房前屋后也依然是茶，四野碧绿，一片青葱，成为了省级无公害名茶的主要生产基地。每到春天，杨絮还未在风中飘凌，茶就开始泛着新绿，发出嫩嫩的春芽，一根根傲立于枝头，像一颗颗银针，展示着财富，也展示着希望。每当这时，村人们就戴了草帽，挎了腰兜，置了背篓，站在那一望无际的绿中，去拔采那一年生活的希望。
　　 村人因茶而变得安定，开始富裕，得到了很多物质的改变；不再穷酸，不再苦恼，住房一幢比一幢漂亮，均都通了水泥路、自来水、光纤、电话，能接一台电脑与世界相连……村民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。
　　 而我也在随后的几年，离开家乡，先是应征入伍，踏进了向往以久的军营，又在四年后光荣退伍，重新捧起书本，圆了我的大学梦，很后凭借自己的努力，在一家世界前500强的央企谋得一份别人仰慕不及的工作。而我的弟弟也在我入伍的第三年头，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一所公安大学，很终成为了人民警察。我们都在成长，都在改变，一天天变得成熟与稳重。很好不变的，还是母亲对茶的依赖与眷念。她总舍不得离开家乡，来到城里和我或弟弟一起生活，她坚持着每年春夏就站那酷热的茶地里摘茶，一片片的去积攒她的财富，分忧我们的压力，也摘采着她一生的勤劳与无私。
　　 母亲老了，伴着家乡的茶园，伴着她手里一片片不断集多的茶叶，白发拂动在她的两鬓，如那茶嫩叶上包裹的一层白毫，今天不采，明天茶叶就会老去。
　　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和家乡的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