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林之所以三里五里出名,不是因为他喜欢下棋,也不是因为他喜欢下棋却臭棋篓子一个,而是因为他不管春夏秋冬,不管走到哪里,手里一定拿着一顶破旧过时的“火车头”帽子。冬天戴在头上,夏天坐在屁股底下,熟悉他的人都说他“帽子像租的一样”,恨不得睡觉也戴在头上,只怕不够本儿。老林听到也是笑笑从不打别。
有人淘气趁老林不防备,拿起帽子就跑,老林必定着急慌忙站起来就撵,好脾气的老林这时候也会骂几句粗话,朝跑的人扔几个土疙瘩,追上后甚至踢几脚,仿佛抢走的不是帽子,而是无价之宝。都取笑老林,帽子比儿子宝贵。时间一长,帽子外面的绒毛磨得都平了,再加上头油的渍染更是变得起明发亮,可是老林还是当宝贝一样夏天搂着,冬天戴着。
老林现在已经七十挂零了,满脸的“红旗渠”弯弯绕绕,别人都是卧如一张弓,老林却是站如一张弓,佝偻着腰身,两条胳膊用劲儿向后衬着弯曲的脊梁,走起路来,头往前伸,胳膊在屁股后一甩一甩,姿势不雅但身板结实,不耐烦去儿子家坐等吃饭,一直另起锅各做饭,倒也逍遥自在无拘无束。
老林在老伴去世后脾气变了许多,并且添了个外号——老抠。老林的“抠”不是一般的“抠”。有的人抠是抠别人,对自己不抠,老林不仅抠别人,对自己也抠。都说人老后容易变成财迷,格外珍惜自己身边的东西,老林就是这样“珍惜”。衣服舍不得买,帽子舍不得换,吃饭都是做一顿吃三顿,晚上去厕所都不舍得开灯,新衣服不穿,放到箱底压着,过年时候拿出来穿一天再放起来。有好东西舍不得吃,非放到发霉发烂,才开始旋着好地方吃。儿子女儿给他买吃的喝的送过来,都被老林呵斥走了,说人在世上享受的东西都是定数,奢侈浪费了就折寿,他还想多活几年了。儿子女儿听后知道爹“抠”的毛病到啥时候都改不了,也就随他去了。
过年,亲戚朋友来看老林,都要买一些吃食和奶制品,亲戚多,东西就多,老林自然高兴这么多人惦记自己,可这么多东西怎么办?给别人吧不舍得,自己吃吧也不舍得,可把老林愁坏了,心里想着:这要是都换成钱该多好,买这么些东西不浪费嘛。后来老林灵机一动,招呼儿子女儿,让他们把东西买回去,他们有吃的啦,自己也有钱了,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。儿子女儿听着老林的建议哭笑不得,知道老林的脾气,现在是不会赚钱只会花钱,所以手头就握得紧,不想惹他不高兴,所以就出钱把东西买回了各自的家。他们走后,老林藏到屋里,觉得自己聪明绝顶,解决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,高兴地粘着唾沫数了半夜钱。
有人说老林年轻时候闯山西挣了不少钱,在山西闯荡几十年,是村里老一辈儿少有的“埋头户”。可是大多数人看着他的“抠”劲儿没人想听,甚至有人口出污言秽语:就老林那抠索劲儿,放个屁蹦出来个豆豆,都得唆唆了,他要是有钱就日了怪了。
不管你们咋说,老林听见也当没听见,照样该如何还如何,有时候老林也会发呆,拿着帽子用粗躁的老手抚摸着,看着一个虚无的地方一怔多久。这时候知道内情的人就说老林想老伴了,老伴去世后,陪他一起生活的只有这顶老伴给他买的帽子。
入冬后白天短黑夜长,老林格外珍惜这个明亮的阳光,早早热了昨晚上剩下的稀饭,就着咸菜喝了两大碗。老伴走后,老林没有别的爱好,就是喜欢下棋,除了吃饭睡觉,剩下的就是下棋,好像活着就是为下棋活着。一吃饭照例忽扇着自己的帽子四处找人杀两盘,虽说棋艺不强,但棋风好,从来不悔棋,每天输多赢少,赢了固然高兴,输了也不发牢骚,再说农村冬天人们都冬闲,倒也不缺人陪着玩。
冬天,北墙跟暖和,农村的老人尤其喜欢坐在北墙跟晒太阳,双手通在棉衣袖子里,找个树桩石头一坐,迷糊着眼靠在墙上,和身旁的人有一搭无一搭的囔囔着村里的稀罕事,新鲜事。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,照的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,那满足的样子给个皇帝都不换。而老林不在这些老人之列,觉得晒太阳是浪费时间,还不如杀两盘棋过得痛快,所以别人晒太阳的时候,老林一定正在楚河汉界里厮杀得不亦乐乎。
只见三四个人围着的石头上,老林和老拐的棋正在胶着状态,边上的人你一句:“下这个炮”,他一句:“不是,进卒比较好……”他们旁观者操心不少,两名执棋者却稳如泰山。
冬天的阳光惨白无力,空气清寒,可是他们这里却热气腾腾。老林不听别人的瞎叨叨,凝神看着棋盘,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老林的身上,脸一半明一半暗,明的地方连藏在皱纹里的雀斑都明显了许多,眉毛尾部的毛本来长长耷拉在眼睛下方,这时候老林因为眉头紧锁,眉尾都翘了起来,像护食的猫胡须一样支棱着。老林边思考边伸手反复把帽子拿下来戴上去,迟迟不肯落子,晃得老拐抬手就拍了一下老林的帽子,没想到一巴掌把老林的灵感拍出来了,几步就把老拐逼到了绝境。
老林把“车”往前一推,高兴得手舞足蹈,嘴里刚说了句“将”,忽然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一片红一片黑,并且一旋一跳的,像黎明前的日出使劲挣脱出云层一样。老林觉得头蹦蹦疼,嘴也不听使唤,腿也不听使唤,头上的帽子一下子如压孙悟空的五行山一样重,而面前的老拐,嘴一张一合的也不知道在说的什么,声音好似离自己千百丈远,冬天里的阳光也忽然变得暗了许多。老林看到老拐的脸都扭曲变形了,耳朵也一前一后的“扭秧歌”,顾不上告诉老拐这些情况,面前的棋盘渐渐也模糊起来。老林难受极了,头晕头痛得顾不上解释,用手捂着“火车头”帽子想站起来回家,却一个趔趄倒在了棋盘底下……
老林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在哪里,脚下如踩在棉花堆上一样,软软的无处着力,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遥远的天边好似有一个红光在忽远忽近的飘飘荡荡,红光的尽头不知谁在吵吵,隐隐约约听不清。使劲迈着沉重的脚步朝着红光的方向前去,发现腿根本不是自己的,想喊一声发现嗓子也堵住了,难道自己来到了阴间?
老林害怕极了,陌生漆黑的环境让他恐惧不安。必须赶紧找到个人问问什么情况,老林努力张大嘴呼喊,并且伸出双手想划开面前的黑幕,可是眼睛还是如蒙了十八层绵纸一样,头上也冷飕飕的把脑浆都冻住了,老林突然想起“火车头”帽子哪里去了,一下子疯狂起来,努力睁大眼睛想在这个漆黑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帽子,可无论脚下还是头顶都是一片迷蒙,怎么也看不清,找不到,耳边的吵吵声越来越大。
“我找不到帽子了,你们还在那里吵吵。”
老林觉得烦死了,嘴虽然发不出话来但不妨碍心里嘟囔,突然一阵强烈刺痛从脑袋传到了老林的心里,一个激灵老林睁开眼睛了,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到面前的是一张张面孔,说不定就是他们在远处吵吵。
不认识,一个都不认识,我的帽子哪里去了?你们谁拿走我的帽子了?
老林努力想说出话,可怎么到嘴边变成了“吭吭”,急得想抬手指着比划一下,无论怎样用力都没有动上一动。老林一下子气得哭了起来,但怎么仅仅是只流泪没有声音。
忽然有人喊了一声,走近了老林的眼前,好像见过,这是谁呢?这么面熟?
老林努力回想着,一声“爹”把老林的记忆喊回来了,是儿子,这是儿子,虽然模模糊糊看不真切,但声音是儿子。顾不上答应,赶紧告诉儿子找帽子,我的帽子哪里去了?
手用不上劲,嘴说不出来,只能用眼睛比划,嘴里“吭吭哧哧”,眼睛看看儿子再翻着看看头上方。
儿子看到老林挤眉转眼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,乱猜了好几样都没有猜对,急的老林满脸抽搐浑浊的眼泪又流了下来。儿子也急的满头大汗,心疼说不出话的爹,心疼再也不会走路的爹。
老林口齿不清地一遍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“帽子,帽子……”终于发出来含含糊糊的一声“帽、帽。”儿子怔了一会儿恍然大悟,赶紧跑到墙角捡起来举到爹眼前。老林看到帽子,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,心放到肚子里了,脸也不抽搐了,眼也不乱转了,嘴也不吭哧了。谢天谢地,老天保佑帽子没丢。
老林无声地死死盯着儿子,痴呆的双眼充满期盼和无奈,向儿子传递着自己的心里话,一定要好好保护帽子,不能再丢下了。儿子不知道是听懂了老林心里的话,还是觉得必须让爹安心养病,不管什么意思反正慎重地点了点头。老林看到儿子点头,心一松头一歪,再也一动不动了,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神开始慢慢涣散了。
老林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,虽然辛苦劳作了一辈子没有给儿子攒下一分钱,但老林的很后一程还是必须好好操办的。因为老林死得仓促,一切事宜为了妥善安置,所以丧事排了五天,摆了流水席,请了两班大“响”(林州话就是娱乐班),院子里一班,街口一班。这样排场的丧事在九十年代的山村里也算奢侈的,因为一般都是排三天,请一班大“响”或者两班小“响”,老人死后能被这样风光打发,也是村里那些老人都羡慕的,说老林一辈子抠抠索索没有浪费过,死了可算奢侈了一回。
老林的帽子从医院拿回来后,没有戴在老林头上,而是在脚地被人踢过来踢过去,也没有人伸手拿起放个稳妥地方。老林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活过来骂他龟孙的,再踹上几脚。可是老林毕竟没有活过来,所以帽子还在墙角脚地翻滚。
已经是第四天了,明天老林就彻底入土为安了。有侄子侄女给老林攒钱唱得一出戏(另外加的戏),所以今晚“响家”格外卖力,大部分人都被吸引过去看戏了,屋里一下子静悄悄地。
儿子跪在灵前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外面的喧闹。“响家”一个女的正在哭唱“秦雪梅吊孝”,声情并茂地哭泣引得村里看唱的闲人阵阵掌声。老林儿子百无聊赖地站起来,忽然看到爹的火车头帽子在墙角脚地翻滚,想起爹临死前的表情,弯下腰捡了起来,拍拍灰打算入殓的时候让它一块儿随着爹走吧。
拍着拍着,儿子觉得不对劲儿了,帽子怎么这么硬,两旁的帽沿片好像有东西。莫不是爹害怕帽沿不服帖加了东西在里面,都说“入殓”不能放乱七八糟的东西,不如拆开看看是什么,省得到时候碍事。儿子用剪刀沿着缝隙拆开一看惊呆了。
只见左耳帽沿边缘十几张都发了毛的存款单缝在夹层里,儿子大致算了算,张着的嘴就没有合拢,反应过来后赶紧再拆开右边的帽沿夹层,也是一叠皱巴巴的存单。瞪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纸张张,仿佛看到老林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,仿佛看到老林身上几年没有换过的中山装,儿子心里就如打破了油盐酱醋瓶一样,心疼,心酸,心碎,心苦,五味杂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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