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”看到一个小小的紫铜色香炉,忽然想起林和靖的这两句词。
这是一个方形镂有兰花的复古香炉,放在桌角或者床边,与壁上造型古怪的动漫海报相比,这香炉倒有些安静别致的美,如藏在深闺的小家碧玉,“静女其姝,俟我于城隅。”站在街头巷尾,转眸一笑,眉目间清喜欢悦,看着过往的行人,心事在鳞鳞的灰瓦间浮起几缕银白的云烟。
香是女儿香。在沐浴之前点上小半圈,香从镂空的花形小炉中间灵巧地飘起,一缕浮香好像能重现往日风光,不用着急将热水放满浴缸。炉中飘起的香气形成清晰可辨的香丝,太像她给我的鞋垫上的几色棉线;我从未舍得把它垫在脚下,那是一个女子的慧心和深情,我总怕自己的粗糙将这份心意糟蹋了。鞋垫上的图案好看而复杂,一如千里之外的思念和牵挂。
春日的阳光离我有些遥远,住在北面的小房间里,只能看到阳光斜斜地落在对面的铁皮房顶上,错错落落的桃花一低眉就开到了小木窗上,脱了淡蓝漆的窗泛出一种古典的光泽。香气纠缠成淡蓝色的丝线,绕过我的衣袖,像水缸里的月亮一样若隐若现,只可惜对面的铁皮房里没有人居住,这旧屋在丝丝缕缕的香线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单。只觉暗香在衣袖间叠出一小朵云纹。一抖衣袖,它又弯作一牙小月。这时附近中学的广播里在播放眼保健操,还是那熟悉的童音,只是好像与我少年时学校播放的不一样了。就这样发了呆,我看着这翻腾的香变化出无数的花样,是外公家后山上的牡丹花,是哥哥豢养的小白兔,也有可能是奶奶的麻蓝里未用尽的浅色丝线。暗香款款倾落,有些日子早已经回不去了,那些珍藏的回忆在光阴里慢慢地变成心事,而那些被尘封的故事和情感也随之跌入这暗香的芳醇里。
提起“暗香”这个词,扑面而来的回忆,具有淡淡的旧时气息,在沾有尘埃的微黄灯光下,像是一部小学时候磨旧了封面的语文课本。那年六岁,哥哥一句句教我诵读: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”那时的我并不知晓暗香喻典的是怎样的一种品质,心里觉得喜欢就跟着多念了几遍。大姐的巧手能为我织一件翠绿色的小马甲,二姐忙着写家庭作业,物质生活的贫乏困窘并没有让我们丢失快乐,纳鞋底时妈妈依旧会哼几句我没听过的莲花落,爸爸放下犁铧时脸上依旧还有笑意,我们一家人在一起,一团和气。哥哥种的兰花开出淡绿色的小朵,散发出盈盈的清辉,睡觉前在我流利地将《梅花》背给妈妈听后,她赞扬似的将我不断地举高又放下,年幼的我因此笑得流出眼泪,白天我对成长充满了期待,夜晚我安静地躺在妈妈的臂弯入眠。
每一学期的新书,姐姐都会用牛皮纸给我包一遍,纸面上残存她手上柠檬皂的香味。不到半学期牛皮纸就被我磨破了边;也因为我喜欢课本彩色的封面,就迫不及待地将牛皮纸揭下来了。夏天早晨的小泥路已被匍匐的瓜藤和野草以攻城掠地之势占领了,还没走到学校裤腿已经可以挤出水来。下午上完两节课我都会垫着脚胳膊直接趴到在姐姐教室的窗台上,我看着她快速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串数字,听到她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,清晰地嗅到我的手掌里还有一股铅笔屑的气味,那种滋味像极了一只鸟儿用翅膀抚摸蓝天,不觉间我竟然调皮地笑出声音,直到姐姐教室里那位陈老师友好地将我从窗台前赶走。
我的童心让小蝌蚪住进玻璃罐头瓶里,陪伴杏树下的蚂蚁搬家。那时村里的楼房再高不过三层,阳光会被树叶过滤一遍才会在地面落下斑驳的影,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是邻村种植的杉树,从那吹来的风有匆匆或者缓缓的香气,风将若有若无的香味铺平抻展,这样的风有了山的广度,香自然也有了水泽的鲜味,等到它压在我的眉睫下面的是一影远古的山峰,我也如愿饮下暗香犹存的空气。微微睁开双眼,如同在学校做眼保健操时睁开的那一瞬,鼻尖遛过的是香樟树开花时特有的香味,淡青色的香味蜿蜒在心腹之间,空气被植物的暗香搅得灵动起来,刻意去嗅时又好像没有香味,不知是不是又被风将它暗自藏在丝瓜把下的小黄花下,还是邻居家门口的灯笼花里。
直到念初一时我领略到的暗香,已不再是王安石笔下的梅花清骨,而是我灵敏嗅觉里植物的香味。外公家屋后的小山上笑微微的牡丹和芍药,不用刻意追寻,等风拉开一定的尺幅,牡丹花的香味就能溢满胸口,风吹远后把这种香味藏匿于抽穗的小麦地里,仿佛这香味就此隐没。暗香不留,任我狠狠地呼吸也是枉然。牡丹花林的左面是一排人家,翠绿的松树和棕树掩映着,旧的房,红泥土墙下囤了许多干木柴,瓦已经上了青苔,如同上了绿绣的方孔铜钱。我将大朵大朵的牡丹从枝头剪下放在竹篮子里,企图奔波十几里山路将这些香花带给母亲和邻家姐姐;牡丹并不占地,它们在埂上开得雍容含蓄,听闻栽种牡丹的是外公,因为外婆咳嗽总不见好,听说牡丹根生嚼止咳效果甚好,他也就在后山的埂子上种了上百株。牡丹下的空地呈东西走向,牡丹从抽芽到打花苞从不寂寞,上面有外婆种的长土豆长蒜长青椒和小葱小豆小番茄和它相呼应。
那年我十三岁,我还记得外公摘下小番茄递给我时手掌里残留的番茄叶的浓香,因为一次归家的路太滑他摔坏了脚,外公走路时腿脚不太灵便。他的手杖是用山里的火棘烧制而成的,蓝色灯草绒的中山装的贴身衣袋里装有一本我从读过的经书,我想他的心里也装着星辰日月,也装着民生疾苦,他会在有月的凌晨在小院子里看天,一看就看到天亮,每晚的新闻联播他也不曾错过,并且不让爱看动画片的我换台。
我填报高考志愿那天,也是他离开我们的日子,直到我和表兄表姐跪在他的身边,紫红色的檀香在煤油灯下点燃,除了沉默,再说不出别的什么,旁边的妈妈已经哭的不成样子,我跪在檀香缥缈时和外公有关的从前都被抽丝剥茧了一般,想起九岁时他给过我一把凤凰花的种子,想起他将我挖下的三株牡丹搭在后肩,蹒跚着脚步和去我家的情景,想着他用手袋给我们带去红枣和栗子的那个中午。飘起的香气像是一串清脆的响鞭,抽打在那些他伴我们的日子,跪在地上行尊礼伏地时眼泪落在香灰里,暗香如烟,这一切的温暖似乎都断开了,若有若无的香隐在自然之气之中,藏在生死背后,让人哭笑不能自抑。
去年我去外婆家,我还和小时候一样兴奋地跑去屋后的小山看看,那些缀满蔬菜和牡丹的空地已经被开辟成简易的鹅舍,牡丹早已经被凌迟殆尽,绿底子的花架子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,隆重的花开和独有的景致都被十几只聒噪的鹅叫声撕碎了,心里空落落的,不知如何释怀。
我被现实的隐忧逼到空无一人的境地,心胸里不再是暗香莽撞袭来的欢喜,合租邻居刺鼻的烟味将我从回忆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,接踵而至的是楼上不断敲击地板的声音。这时,炉里的香燃尽,剩下的灰烬像是时光散尽后的痕迹,又像是记忆河床上一尾灰色的死鱼。
接完家里视频电话,妈妈的身体让我感到担忧,爸爸须发皆白,在他们波澜不惊的眉目下,是历经风霜后的智慧和明透;才发现妈妈和爸爸的小名像是余裕时光里的一炉暗香。妈妈被外公唤作苏奇,爸爸被奶奶唤作心明,他们和祖辈一样心里装着柴米油盐的日常也装着对方,高韬自然的巧妙都用在子女教育的策略上。他们也因时因势种了许多树,有覆压村头五六里的樱花,纵横左右的李子和香桃。他们教育我要谦虚:“花有色,自然暗香。”妈妈说这是爷爷在世时对她和爸爸的教导,也就是这一句话,我瞬间就被一股自然而纯净的气息覆盖。暗香,直逼我的内心世界,内心的虚弱和不满顷刻之间涣涣成香,灵魂沐浴在含蓄而自然的气氛里。
也正是这一通电话过后,我才领会到王安石和林和靖笔下的暗香的真正含义,花早已经不是花,暗香也早已不是香,那是人和花木从内透露出的品格和脾性。面对很本真的东西,人和自然是相似的,对人来说不必深谙香道,香于内心,外露于行就好;对物来说不必强作天趣,自然生长,葳蕤自香就好。我闭上眼,心底掠过一丝荷底的清风,她挽住我的脖子问我可否也为她种十里樱花,的确,十里繁盛固然美好,但是我爸妈已经种过了,她有些着急,问我可不可以改种牡丹,我拒绝了,因为外公为外婆种过了。那种什么好呢?种暗香百里可好?
我翻捡出一张静幽幽的纸,在上面写下我和她的名字,心里揣着一句句含香的句子,穿凿在从前和现在的光阴和温暖里,沉浮出精华的光芒,一如花瓣离开花朵时荡落的暗香,香气久寻不在,可闻不可触,可忆而不可往,那也许那正是相守年华里珍惜和爱过的芬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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