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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荷塘】小巷情缘(散文)

来源: 情感文章网 时间:2019-12-09 16:28:20

这位置选得挺好。

右边是一条大街,左边也是一条大街,大街过去还是大街,顺着右边的大街再走几十步前面横贯的是通往菜场的步行街。这儿,千年水乡的中心镇,中心镇的中心区。

卖服装、卖皮鞋、卖香水香粉、卖头饰雨伞,饭店、药店、水果店、蛋糕店、理发店、摄影店......很繁华、很热闹、很女人、很家庭、很生活的店都集中在这些街上。街上喇叭兴致高的时候,往往不分周末节假日此起彼伏大声喧嚷着:“销价啦销价啦,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!”街角的拐弯处,一年四季特色零食小摊总是不断的。冬天烤红薯,秋天糖炒栗,春天荸荠野葱土豆饼,夏天西瓜凉粉仙草蜜,各自占据着地盘,有固定的也有流动着的。女人们袅袅娜娜走过,留下一阵隐匿在空气中又转瞬即逝的香水味,使人忍不住想多翕几下鼻子;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过,像出笼的小鸟,东张希望,叽叽喳喳;男人们则基本上是大步流星地走过,他们大概是经这条街到另一条街办一些事,有几个逛街的也是目难斜视、不苟言笑。逛街,于大部分男人而言是件苦差事。

老人的鞋摊就在这右边大街中的一个巷子里。巷子有两米宽左右,露天的部分用钢棚支起来,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穹顶,挡住了雨的同时也挡住了阳光从上头照射下来的机会。路是水泥浇筑而成,但屋檐下墙角根处总有些坑坑洼洼,有的常年积水,映照得里面的绿苔很是丰腴。两边房屋的外墙斑斑驳驳,有好些外层石灰已然脱落,有的地方白,有的地方黄,有的地方黑,混杂不清,再加上一两个小孩调皮的手掌或脚掌印,看起来也是蛮“热闹”的。但实际上,热闹是外面的,体面是外面的,流光溢彩也是外面的,这些都是外面街铺的。巷子里头,偶尔一两个人打这匆匆经过,由这寂静的巷子走向一条条美丽喧哗的大街。

老人守着他的鞋摊,一台缝鞋机,一个放工具的小箩筐。光顾的人不多。上下班经过老人的摊前,见老人有时低头忙着手里的活,有时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,有时夹着一支烟,翘着二郎腿,若有所思,神情有些落寞,但又好似有些满足、有些享受。

一次,我去补鞋。街上其实有两三处补鞋的地方,那些摊所处的地方比老人这都要正,生意也很好,有时都要排队。但自从换了工作的学校,每次上下班都要经过这老人摊前,不知怎的,我很自然地就想到老人那里补一下。

鞋子是我穿了两个冬天的旧鞋,随着年龄大了,旧的东西也舍不得扔。老人戴上老花镜,接过我的鞋,手上的青筋一条条拱起,似盘根错节的老树根。我说:“阿爷,是旧鞋,舍不得扔。”他拿起一块布擦了擦鞋,又细细端详:“鞋子是好的,鞋跟有点磨损。没事,补补就好。现有些鞋子啊,太不经穿,如今年轻人穿鞋也大方,买一双扔一双,扔一双买一双!”他把鞋放到铺着布的膝盖上,拿起钳子,上半身微微右倾,用力地把鞋跟处的一处皮揭去,又用镊子伸进鞋跟的小凹洞里挖呀挖,把里面残留的两截旧小铁钉给挖出来:“有的人做不好事,鞋就外面补一层,皮钉上去,好看就行。这样不中穿,穿不久又坏掉。喏,像我这样,就牢。”他拿出白色细尼龙线,把它系在一根小铁钉上,探进鞋跟凹洞里比划长度,打个结做记号,又在工具箱里找出长度吻合的新钉子,拿起铁锤,一锤一锤敲打,把它钉到凹洞里做骨架撑住。然后,钉外面的一层皮,皮钉好了又把多出来的鞋皮磨平。

“好了,穿穿,看怎样?”

“嗯嗯,应该很安脚吧?”

他把鞋子递过来,在围兜上擦了擦手。抽出夹在耳边的一支烟,给自己点上,翘起二郎腿,微笑着,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,额头上的沟沟壑壑在弥漫的升腾的烟雾里,好像一道一道舒展的浪花。

果真,鞋子穿上去后,走路安稳多了。一个老师很大的成就是在教室和讲台上,脚底下老人补过的鞋,稳稳地支撑着我。当我走到学生中去的时候,它有时发出愉快的细微的声音,有时是很乖巧地一点声音也不出。也许只有在这课堂,能忘却课堂外的烦恼。

以后,新鞋打理旧鞋修补,我都会带到老人那里去。

抱着试试看的心情,一个包拿到他那里。包买过来没多久,也许是平时放的书、备课本、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,不知怎的,”嘎达“一声背带从肩上滑落,原来是包旁边金属扣的小耳朵坏掉了。一个包就此不拎,我是于心不忍的。去了几家裁缝店,都推托了。很后一家裁缝店的师傅指点我:“你这包啊,得到补鞋师傅那。”对了,我怎么没想到呢?

“阿爷,能补吗?”

他戴起眼镜眯起眼睛把包翻来覆去地看,说:“耳朵小作用大,耳朵不听话麻烦大!“又问我:”包里有没有贵重东西啊?“阿爷取笑我,哪有什么贵重东西哦?”他笑呵呵地把包拉链拉开,说:“就冲着你这阿爷阿爷地叫,不能也要补啊!哈哈哈!”

“那是,阿爷会兮会(“会”是我们的方言,夸人很厉害能干的意思)”我也嬉皮笑脸的。

“哈哈哈!阿媄嘴乖。”“阿媄”?我怀疑自己耳朵听错。可没错,阿爷叫得很自然,顺口而出。我想想有点想笑,我都四十出头的人了,阿爷还叫我“阿媄“。“阿媄”是四五岁五六岁孩子的特权啊!

阿爷把皮包的内里翻过来给我看:“喏,这旁边有两层皮,把皮夹缝拆开,从这缝里穿过去,钉起来就很牢了。不过功夫要大些,我这段时间又没补鞋机。”

我看看阿爷旁边,真的很奇怪,以前那架黑乎乎油渍渍的补鞋机不见了,只有一个黑色帆布工具袋和一个小箩筐。

“阿爷,没有机器多麻烦呢,有没有其他办法呢?”

“其他办法有是有的,就是直接在坏的地方缝线,绕几圈。”

“这样也好,简单点,阿爷。”

“不行。要补就补牢,从里面缝进去多踏实哦。”像小孩发脾气一样,他立马把我的包放下,虎着脸。稍后,又一字一顿硬梆梆地说:“那外面好看内里不牢、中看不中用的事,我不做。”

“对啰。补东西啊,要依一点我依一点你。全依你,不行,你外行,不懂;全依我,不行,我要给你把意思说明白。你喜欢我就干啰!”他把包拿起,掸掸灰,又把自己膝盖上的围兜布拉拉平,再把包放上面,脸上好似有一种满足的神态。

“那我到街上办点事,等下过来。”

“去吧去吧。补这,要一会儿,又没机器。”

我到街上买了点东西,等我从巷子那头过来的时候,老鞋匠旁边围坐了三个人,长条凳上两个老的,一胖一瘦;圆凳上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,盘着头发,也是一副圆圆的脸。他们说说笑笑,好像相熟的老友。妇女的脚上套着老人给客人临时穿的棉拖鞋,说自己上街买菜,不小心脚崴了,鞋跟掉了,让老人补,又歉意地对我笑笑,说自己急着穿,而我的包拆开了线,在一边晾着。“没事没事,不急,先补你的吧。”我拉了张小矮凳,也在旁坐着。

风从巷口吹进来,凉凉的,长凳上的瘦老头说:“哎,日子一日捱一日,做人没意思啊!”

“怎么没意思呢?看看这人世间多热闹啊!”妇女笑嘻嘻地说。

“不要看街上,有的人面包车,有的人三轮车,有的人自行车,有的人啥都没有,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处诶,没钞票烦,有钞票也烦。看开点,做人结果都一样的。”胖老头说。

“还是这佬好,有自己的事做做。一日做一日,日子多快哦!”瘦老头朝补鞋阿爷努努嘴,语气里有揶揄,好似又有点羡慕。

“就是,老人家纽扣兜里有自己的铜板钿丁丁响,好得呦!”妇女说着,脸上总带着笑,补鞋匠也笑笑,咧咧嘴。

老人停下手中的缝线针,对胖老头说:“还是你很好,每个月有工资领。”

胖老头笑着说:“每年还有增加一点点的。”

“他侄子在公安局,肩上三粒星!”瘦老头眼睛斜过去,嘴角往上提,眉头却皱着:“我前几年没保,现在想保,听说今年要十三万啊!”

“哎呀,十三万吃利息也有千把呀!”妇女的鞋子早就穿好了,站起来拉拉衣角摇摇头说:“可现在又有谁敢借钱呢?阿娘阿娘没啥想。”又笑嘻嘻地:“我买菜去了,迟了,迟了。”回过头对我说:“这阿爷啊,讲究闷讲究,物什给他补,都好。”她笑起来,眉眼弯弯,也是半圆形的。“好好,我们也走。”两个老人也走了。

巷口归于寂静,借着大街的阳光,我看见一些灰尘浮絮在空中飘着。

“呀!”老鞋匠突然叫了一声。

“怎么了?”我一下还没回过神。

“针不小心刺到眼镜了。”

“啊,眼睛?”

“眼镜,不知道镜片有没有刺破?”

赶紧起来看看,眼镜滑到鼻子上,右眼下方鼻梁旁边有一块皮被挑破了,有一点红红的血丝。

“阿爷呀,不是眼镜,是眼睛旁的肉被刺到了!”

“哪里?有没关系?”

我从包里翻出小圆镜,让他看自己。

“喏,这一点,没关系,擦擦就是了。”他嘘一口气,拿起凳子上的一块黑兮兮的布。

“别别别,用湿巾,我有湿巾。”找出湿巾,给他擦了擦,“我去买块止血贴。”

“没事,擦了就好。”

“止血又消炎,还是用止血贴好。”

“不用不用,没关系的。”

我跑到对面的药店里,买了几块止血贴。“我说不用哩。”他说着,又顺从地把头抬起来,叫我贴旁边点,眼睛旁边的地方要小心。

我把止血贴沿着阿爷的鼻梁竖贴下来,又用无名指摁住两头稍微按了下。老人的皮肤虽然暗黄,但皮肤的触感很柔软。也许是常年累月在巷子里的缘故,我说:“眼睛没遮住吧?”他笑笑,重新把眼镜戴好,停了停,说:“会不会不好看呢?”

“不会。”

“镜子拿来我看看。”

看着镜子中的自己,他笑了。老人的笑有点像孩子。

“喏,包缝好了。”

“谢谢啊,阿爷。阿爷,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啊!补鞋缝包赚不了几个钱,自己身体很重要啊!”

“知道知道,没事的。”

“阿爷,你这里以前有补鞋机的,今天怎么没有了呢?”

“年纪大了,挑不动。”

“你是挑的?干嘛不坐车呀?”

“挑的哦。”

“阿爷你家住哪里啊?”

“李家车。”

风轻轻地吹。这条巷子还好,风不能肆虐;今天的天气也好,阳光暖暖,风儿柔柔。

“阿爷,你干嘛不把补鞋机放这近旁的人家里啊?”我想起以前自己爸妈在菜场卖菜,到了晚上收摊时就把一些箩筐啊盘子啊放到菜场的一户人家里,到年底再算一点钱给他。

老人沉默地笑笑,把身子往后仰,靠在椅子上,椅子后是水泥砌成的高大厚实的墙。墙体朝小巷这一面也许会有些冷,但不知贴屋的那一面是冷还是热?它的热气能否穿过这厚厚的砖头延伸传递至小巷?

“阿爷,这里还有几块止血贴,回家记得换哦。”

“好,好。阿媄你慢走啊!”

背着包,我缓步走出了巷子。

冬日的阳光慵懒而奢华,虽是午后,但整条街好像被裹在这淡金色的摇晃里。

一阵风过,不知有什么东西迷糊住了我的眼。揉揉眼,好似看见一帮稚嫩的学生,再晃晃头,却又看见清晨的雾霭中,一个老人,头发灰白,伛偻着背,弓弯着腰,挑着担子,正一步一步地艰难往前走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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